末阳之花(第五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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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您如明星皓月一般,降临在我干涸的心灵里。让我见到希望、见到爱情,夜夜噩梦醒来,却发现对您的思念每日都在迫切。为您赴汤蹈火也无所不甘,只愿您俯身望我卑微的眼神。只有在您的眼睛中,我才能存活下去……”

“您如塞壬一般攫取了我的灵魂。您美丽、娴静却又生动大方。或许我是不堪正直的臣仆,却像潘神一样无耻地渴望着您——我的女神的垂怜……”

“您离去的霎那,您的背影,在我心中不仅没有逝去,反而更加清晰。难道,这种感觉就是我必须要与之同行的吗?告诉我,告诉我您的视线在哪里停留;告诉我,告诉我孤独的含义;告诉我,告诉我如何打开您内心的那把锁。我的心中若有所失……”

很多很多,诸如此类。

可以说,这些都是非常能打动人的情话。没有足够坚定的意志,罗萨毫无例外地被感动了。对她来说,收到这样的情诗、获得这样的赞美,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经历。这些热情的求爱者,在送来的信上还喷洒了让人陶醉的香水。不管是馥郁的花香,还是甜蜜的爱意,都让她都沾沾自喜地沉浸其中。

这些情信的署名则是五花八门,有“佩德罗”、“皮萨罗”、“桑切斯”……说实话,罗萨对于对方一无所知,连印象都没有,她甚至都无法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见过对方。然而他们是谁似乎已不再重要,重要的,是他们殷勤的爱意。

刚开始的几日,罗萨几乎连睡觉也不安稳。她一直在想佩德罗、桑切斯们究竟会是怎样的人。“会是那天第一个请我跳舞的吗?哎呀,当初怎么没有正眼看他呢……”连续几晚,她都持续地想着这些。偶尔半夜醒来,她便会坐起重复地看着来信,或是斟酌如何回信。

虽然她明白自己不能一一回馈他们,但感激的话总是不能缺少。在她内心深处,隐隐的存在着一点轻佻,或是一些憧憬。像是被某种狂热的念头主宰了,对她来说,每次从马蒂手里接到一叠书信,就已经是最大的乐趣了。她也忘记去看母亲的眼睛,自然也见不到里面的担忧。被狂喜笼罩的少女是否都会如此?这一点实在无法得知,只是她,确实是着迷了。

两月后的一天,军人们似乎没有了公干与应酬。但罗萨却破天荒地成了最忙碌的人——兴致勃勃地酝酿着措辞,或手舞足蹈地在想像中体验罗曼史,已经是她最大的乐趣所在。因此,不能第一时间听到开门声,哪怕意识到并去开了门,她的心不在焉也是一览无余。

进来的是克拉伦斯,“罗萨,你的脸色似乎不好”,这是他的第一句话。

她走到桌前,把摊开的纸张收拢来,放在一边。这才勉强给了兄长一个笑脸:“我不这么认为啊,哥哥,你一定是误解了,我不是很有精神吗?”克拉伦斯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桌上的纸堆,自然地走近拿起一张:“你最近似乎很忙。因此,夏尔一直在跟我抱怨说无聊。就连我,也觉得自己被冷落了……”

罗萨一把抢过克拉伦斯手中的“宝贝”,似乎有些生气:“请哥哥不要擅自动我的东西。”克拉伦斯看着妹妹,停顿了片刻,最终还是开口:“刚才见过妈妈,谈起一些事情。她说,最近有一批漂亮的布匹,问罗萨是不是有需要给萨拉曼卡的小姐送一点去。我想这会是个好主意,因此才来问问你的意见。”被克拉伦斯一说,罗萨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不少时间没见到伊内斯了。她突然觉得,是应当同伊内斯一起分享自己最近的情感经历,于是她才朝兄长笑:“哥哥,这真是个好主意。”

布拉西纳夫人和克拉伦斯一同目送罗萨远去,看着担忧的母亲,克拉伦斯笑着安慰说:“妈妈,您不要担心。换了个环境,罗萨应该也会清醒一点。她虽然年轻,不解世情,但并非没有头脑。这一点,您应该比我了解。”

夫人欣慰地点头,“我知道”,又看着儿子:“我担心的不只是罗萨,还有你,克拉伦斯。这是每一个人的假期,你不必如你父亲般艰辛。” “是的,妈妈”,克拉伦斯也点头,脸上尽是温顺,“对不起,妈妈,让您担心了。”

夫人不说话地进了门,留下他独自站着。现状越来越糟,尼德兰、英格兰、新大陆……似乎不再有平静的地方。“这是每一个人的假期”——如果争斗会有假期,如果使命会有期限,他又何惧休息?只是片刻,他便进了屋去,门口尘土飞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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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,罗萨正骑着她的座驾——纯种安达卢西亚骏马“影疾”,奔驰在前往萨拉曼卡的大道上。影疾筋骨硕壮,且性情温良颇通人性,对于一匹马而言,已经不能要求更多。即便如此,罗萨还是为速度抱怨,她等不及要将自己的喜悦之情全部倾吐出来。十一月的道路并不灿烂,只能见满目的黄色,偶尔还有极少驾着骡子的旅人经过。她的雀跃心情不断地穿越,似乎连路旁的野草也在微弱地祝愿少女恋爱顺利。

到了萨拉曼卡,是黄昏时分,落日的余辉温和地抚摸着小城,灿烂的近乎神圣。眺眼望去,就望见了无处不在的金色,如同新大陆的财富,如同遥远的梦想。也像印象中的某个人,那个人,散发着同样耀眼的光彩。

说不清的情绪扑面而来,天空依旧澄净,她却觉得自己似乎被轻视了。她想起的那个人,以及这座名为萨拉曼卡的小城,都在嘲笑她,嘲笑她的热情与无知,幼稚与喜悦,还有很多说不清的一切。一种空虚笼络了她,慢慢踱步进城,她说服自己重新振奋。

直到见到伊内斯,并发现她气色不错,罗萨才又打起了精神。纵使没有美艳到艳压群芳,伊内斯的眉目清秀仍不输给任何人。不似罗萨那种俏皮的漂亮,她的美丽和风度显得更为沉稳。如同静静盛开的百合,能让人感到舒服,或是一种似乎久违了的安心。

见到朋友,伊内斯笑得亲切,就像宾至如归的喜悦。上前摸了摸影疾,对它说好久不见;然后笑着拥抱访客。同样咧着嘴笑的罗萨却说不公平,“因为你对影疾的问候比我温柔”,她无理取闹地说。

“罗萨,你看起来有些变化呢”……说着类似这样的话,一起用过餐,她们静静地在城里漫步。夜色中有灯光,灯光下的人似乎在等,到处弥漫着夜的气味。望着同样的月光,罗萨的心情逐渐恢复往昔的愉悦。“伊内斯,你知道吗?他们会赞颂我,我从未想到过这些……一切都好的太不真实了,你能了解吗?”她兴高采烈地讲述着,“我总是忘不了,甚至很难安睡,以后会怎么样呢?我也曾想过,但是我明白,自己还有很多时间,不应该庸人自扰。”自己近两个月以来的艳遇,似乎怎样都说不干净。伊内斯只是听着,偶尔微笑,听她吃力地把青年们的姓名背出来,听她眉飞色舞地转述着他们的恭维话。

罗萨似乎讲得很兴奋,关于她的烦恼、以及关于她忐忑不安的所有心情。直到把他们的通信内容也讲出来,她才意识到伊内斯甚至还没有开口的机会。“对不起呢,好像一直是我一个人在讲。”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,这个时候的她们刚好到萨拉曼卡大学的正门口。

深秋的月光清澈,干净无暇得如同婴儿的笑脸。有风吹过,仿佛听见了遥远的岁月声,弥漫着清淡的花香。面对着的学府入口置着双层浮雕,在那里俯瞰行人的,是费尔南德国王和伊莎贝拉女王。

“罗萨,你知道吗?这条路,我走过无数次,我每次都会想……十八岁的女王决意与国王结婚,到底是因为什么?为什么一个人在那么年轻的时候,就能坚定自己的选择,并且可以终身不悔?”

“国王有那么多女人和私生子,为什么女王可以从来都不介意?她热爱自己虚与委蛇的丈夫,难道仅仅是出于人们所说的爱情吗?”伊内斯朝着伊莎贝拉的头像微笑,像是遇见了老友。

“爱情?”

“爱情有时候让人绝望”,伊内斯停顿了片刻,“……可信仰总能带给人力量。”

“我相信对女王来说,一定是有一种爱,让她超越了肉体的激情与爱情的嫉妒和乖张,那种爱让她明白,自己所需要的不是一个围着自己团团转的男人,而是一 个能为她的信仰而战的斗士。”

“伊内斯,我不太明白……为什么爱情会是绝望的?它不应该是甜蜜而哀伤的吗?怎么会是绝望的?”

“罗萨,爱情固然是甜蜜而悲伤的负担,可是一旦失去或无法得到的时候,那种感觉就会想蛀虫般啃噬人们的内心,正因为它……它太让人难以抗拒,充满无与伦比的吸引力,所以一旦失去,那种虚空就如同黑夜般没有边际。”

“……伊内斯,今天我并不是非常能够理解你说的话。那你说的爱又是什么,既然它不是爱情,那它又是什么?”

“那种爱,就是在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,依旧能让一个人高贵地屹立着的力量。”

“……”罗萨一时语塞,今天的话题,对她而言有一点陌生,想要说点什么,却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言辞可以面对。

“……罗萨,你知道吗,其实你真的很幸福”,伊内斯认真地看着她,竟是满脸悲伤。

“咦?”

“罗萨,你有爱你的父母和兄长,他们多么通情达理。他们无微不至地关心你,真心真意地爱护你,让你衣食无忧,生活的没有负担。”

“我知道自己很幸运,从不为生计发愁”,她点头,这种肤浅的层面,她也不是没想到。

“不,不只是这样。你可以主宰自己,走自己愿意走的道路。而无论如何,他们都会关心你……”说到这里,伊内斯看着她:“有人能光明正大、不计一切地关心你,这是多么大的幸福,一定要好好珍惜……”

“走自己愿意走的道路?”听着有点熟悉,她想起父亲曾说过的同样的话。当时的她,答应得爽快,然后呢?她做了什么,和青年们通了两个月的书信。再后呢?

没有了,答案很简单。

她开始不安。“这就是我要走的路?通过渗透纸背的甜言蜜语,找一个中意的年轻人结婚?难道就是这样?”对于人生的更高价值,她不了解,也不是很关心。但她总觉得,有什么地方错了。肯定错了,这是她现在的想法。

“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命运,我以前不信,但现在我相信了。有些事情,光是说说,太容易了。想要去争取,也只能是徒劳无功。命运就像一本已经被写好的书,只能看着,却无法改变”,伊内斯看着她,笑得淡雅,“我本是不愿承认的,可现在,我承认了。所以现在我明白……我唯一拥有的,便只有我自己。”

伊内斯的话,说的平淡。很平淡,像是用匕首在水面划过。掠过了,却像没有掠过一样。罗萨却听得难过,心里没有缘故地生疼起来。“我该说什么”,她想,却说不出半句话。

然后,她看见伊内斯流下了眼泪,因为不知道怎样安慰,所以只能装作若无其事,于是继续向前走。越走越慢,像是被一根丝带缠住,连迈步都变得艰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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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伊内斯的身世,她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很多。她只知道,父母去世后,伊内斯便一直独居,平时打点零工维持生计。生活不算艰苦却也清贫,就像这年头的大多数人。作为朋友,罗萨却从未提供过金钱上的帮助,她只是偶尔来看看,塞给朋友一些日用品,并笑称自己富得流油。

“萨尔加多最近来有来看你吗?”终于想到一个比较轻松的话题,她摸着下巴,诡异地问:“好久不见,我可是很想他呢!”

萨尔加多是伊内斯的邻居,是一个生得浓眉大眼的年轻石匠,也是惯于同罗萨插科打诨的战友。“忧郁的麻雀”是他给自己起的绰号,这一点曾让她几近抓狂。不过更多时候,她都很怀念他那双满是老茧却到处摇摆的大手,和那些善意的玩笑。而他对伊内斯有意无意的关心,更是集中了罗萨所有的关心。

“萨尔加多先生出远门了,等他回来,我会替你问候他。”伊内斯轻轻地说,像是说一个并不疏远、也不亲昵的人。脸上的表情,还是一样安静,连一点点波澜都看不见。

“唉……”罗萨深深叹一口气,她不明白,为何伊内斯总是如此冷淡。萨尔加多的关心,连她都看见了,为什么伊内斯却从不为此感到欢欣。那些礼貌的称呼,类似“萨尔加多先生”,还有平时的一句句“谢谢你”和“麻烦你”,固然是很有礼貌的,却又不乏冷淡。想到自己,她又觉得好笑,因为她兀然发现,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爱将喜怒形于色。

“也许有些喜欢,是说不出来的吧”,她这么想,总算能给自己一个回答。

或许是月色太美妙,这天晚上,罗萨一上床便沉沉地睡去。远离了马德里,最近的烦恼也似乎被遗忘。如果她睡得再晚一点,就能听见躺在身旁的伊内斯的叹息声。

第二天,她照例地早起,看着睡熟的朋友,她蹑手蹑脚地出了房。沐浴着微风,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真实,一种纯粹的真实。走下阁楼小屋,她越发发现了这个小城的妙处。

“这里和马德里完全不同,马德里就像是一位性格内向的女孩,而清晨的萨拉曼卡——就像一个平素活跃的人,安静思索时的样子。我好像热闹了很久了,这里的安逸是多么难得,身至其中,人好像就能浮起来……”

“可这种浮起来的感觉,似乎又和前些天飘飘然的心情有所不同……那个时候,头脑完全是滚烫地不能思考,可现在却不同。对,完全不同呢……”

两个月以来,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的她,开始认真回想自己最近的经历。那些当初让她兴奋异常的信件,现在看来,却有了莫名的羞耻感。

慢步行走着,默念着这小城的名字。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脑海里一闪而过,却无法把这模糊的轮廓拽出来看清楚。晨雾还没有消退,而透过这层薄纱看到远处的建筑,却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不真实。

她闭上眼睛,仿佛看见母亲,母亲近来的忧郁和担忧,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。还有自己的家人,她感到一阵惭愧。张开眼睛,发现眼角湿湿的,兴许是露水。再或许,难道是眼泪么?她不想弄清楚里面的缘由,她只想赶快回家。于是,她停住脚步,跑回阁楼准备同伊内斯告别。

所谓巧合,就是在期待星辰的时候看见大海;就是在新月孤单照耀岛屿的时候,也照进孤独的颜色;就是在某天的某个小镇,不期而遇一个人,然后笑问你还好吗。

如果说,这个世界真有巧合这种事。那么何塞·法兰特斯·梅伦西亚诺在一个有雾的清晨,再次看见了布拉西纳家的千金,然而只是沉默着没舍得打招呼。问题是,这样的事究竟能不能算得?